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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捷克遇见了一个发财地狱

灰色船夫 人间theLivings 2023-01-01


《国际市场》


听说当时在科尔维娜矿区里一位姓陈的老大哥,后来每年清明依旧要回到科尔维娜逛逛。在清明的前一天,在矿区的十字路口烧纸。我并不认识这位老大哥,不管他是过去的逃脱之人还是下手之人,都祝好吧。


前言

俄斯特拉发(Ostrava)位于捷克共和国的东边,教堂林立,给大多数初到这里的人一种耳目一新的感觉。

这里也是另外一些中国人人生的新起点——所谓的新起点,就是俄斯特拉发采矿公司。

我也在那里待了几年。



  

1


当老李吃着香蕉、一脸脏兮兮地出现在大家视野时,所有人都不愿相信,历经了几百年的轮回,如今自己难道又成了下南洋的猪猡?

好在老李为人谦和、热情,从蓝色的工装裤里拿出一盒沙龙香烟,边给大家分边说:“大家别看我这样,今天是设备检修。这不,等到你们来,我就急忙出来了。”

如今,科尔维娜矿区的工作机会,在沿海和内蒙地区已炒到了5、6万一个名额,“抽洋烟、喝洋酒、睡洋妞儿!”这是所有从科尔维娜回去以后,抽着芙蓉王的人都会诉说的生活状态。

王新也是听了这样的故事才来到矿区的,不过他为的并不是洋烟和洋酒,而是因为自己曾经在内蒙醉酒开车,出了车祸。

车祸处在内蒙午夜的县道上,王新看着那个人还有口气,急忙打了120,等看到远处红色灯光的汽车后,才急忙开始跑,没命地跑。

他躲到自己二叔家,二叔看孩子可怜,就拿了自己曾经在科尔维娜挣的钱,取出一部分,交给了王新——言下之意,这也算是和王新划清了界限,替王新死去的父母尽了最后的责任。

临行前,王新的二叔没有告诉王新那里的生活多么好,“要学着谨慎、灵巧些,要抱有希望,那里是你二叔我从这县城里走出去后,遇见的唯一一个能发财的地狱。”当时的王新还不懂。

我去接这些工人的时候,老远就看到了王新,我和他打招呼,他的眼里一直有些恐惧。

我只好笑嘻嘻地再和他搭话,“只有你一个人没有盯着满大街的大屁股和高楼看,一直在看周围的人。你二叔以前也算在这里待过,我对你自然该多照顾点。”

 

2


科尔维娜矿区在当地名声不算太好,随着煤炭市场开始滑落,越来越多的当地人开始酒气冲天地进来矿区干活儿,难免打来打去、惹是生非,工人的脾气愈来愈控制不住了。

于是,矿区开始从中国中介处招募劳工。虽然地处偏远,并非发达国家,工资给的高,自然不愁没人来。即便如此,大约五六个中国人的收入,才和一名当地工人所有福利加起来差不多。

矿区的生活并没有电视里演得那么艰苦,下工之后,工人们也会在有限范围内抱抱姑娘,喝点便宜的洋酒,在午夜的街头,一帮人相互搂着高唱《世界第一等》。

所有人里面,我和王新关系一直不错,我常问他矿井里的事,他有一种人格魅力,总能让你觉得和他说话很舒心。


●  ●  ● 

矿区有个小负责人,叫波维奇,捷克本地人,身高一米八左右,身躯肥胖,戴着安全帽,满脸冒痘,嘴里叼着雪茄,浑身酒气。

大概是从中国的中介手里拿足了回扣,他一天到晚什么事情都不干,矿上一有什么问题都往中国劳工身上推责任。大概酒喝多了也容易冲动,一冲动就爱动手。

有一次,他因为自家的狗被车撞死了,非要怪罪矿上一个华工的车没停好,害得他沿着路边走进厂区的时候,狗被车撞了。这位华工被他打了一顿不说,还倒赔了200美金(刚去的华工第一个季度只发美金)。

大家敢怒不敢言。

一旦矿区上出了事故,不管责任在谁,华工都是“常年事故责任人”,也是“固定背黑锅人员”。事故报告上常年写着:因华工在矿区下井后,出现内部争斗,造成伤亡。

 

3


华工干活很卖力,有时候到了下工点,上面给大家送上几瓶威士忌,好声好气说两句话,基本让华工再加班干个两三个小时,也不是什么问题,说到底,钱给够了就行。不像当地工人,失恋了不去,老婆跑了不去,甚至前一天酒喝多了,第二天也要找借口不去。

刚开始,偶尔也有工人会出逃,招工流程时间长,矿里又离不开华工,公司干脆把10人分为一组,如果每组有人跑了,变成了9个人或是8个人,照样按照10人工资平均发放,这样也算平衡了其他劳工继续多干的心。

但是很快,事情有变化了。

基本每个月都有人跑,有时候是一个人跑,有时候是两个人跑,这让矿区的领导也很担心,按这样的情况,这些华工能坚持下去吗?万一华工没法用,难道又要启用那些满身酒气,到点准时下班的本地胖子们吗?

而在俄斯特拉发的华人圈里,却流传着这么一个说法——很多劳工其实并没有逃跑,而是在井下被害死了。


我后来才知道,矿区内的华工圈还有约定俗成的规矩:一个“福利”,一个“要求”

像王新这种亲戚介绍来的,只用当“凶手”。而普通的新人将面临什么命运,则全是未知数。当时接待王新的那位吃着香蕉,浑身脏兮兮,为人热情、踏实朴素的老李,就是最开始倒霉的一个。

波维奇也知道此事,但他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有时候会下井找个倒霉鬼练练手,发泄自己的脾气。

有一个夜晚,我和王新喝了点啤酒,这在当地华工中算是奢侈的事了——啤酒单价较贵,而且通常喝不醉,对于第二天还要上工的华工来说,算是“有钱人的业余消遣”了。

也许是酒精,也许是人情,王新过了一会看着街道问我,“你知道波维奇下井去都是干嘛吗?”

我一乐:“你是下面的,你不比我还清楚?那个变态不是喜欢打人发泄吗?”

王新说:“那你就没想过,为什么只有年轻男人下去他才下去?”

话说到这里,我已经知道怎么回事了。

想起波维奇那张脸和油腻腻的肚子,我不禁有点反胃,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你说的没错,他是个变态。但你是觉得他和男人发生关系变态吗?”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看了看街道,又端起酒杯说:“先喝酒,先喝酒……”这反而让现场显得特别尴尬。

王新没有举杯子,只是看着局促不安的我说:“我也喜欢男孩子,但不是糟蹋。你觉得,我,变态吗?”

说完王新站起身来,买了单,往回去的路上走去。

走在回去的路上,我看见波维奇和几个华工喝得酩酊大醉,华工在街头搂着波维奇含糊不清醉醺醺地大唱着:“一杯酒两角银,三不五时来凑阵……有情有义好兄弟,短短仔的光阴……”

 

4


因为有了上次的尴尬局面,再见到他,王新似乎显得有些陌生。偶尔接饭的时候说一声谢谢,一块出去的时候也喝酒,却是死气沉沉。

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也就没太搭理。

有次我和科尔维娜来的几个本地人在路边喝酒,远远看见王新和一个别组新调过来的年轻华工往另外一家酒吧里走去。他似乎看见了我,但只是对我微笑点了点头,并没有松开拉着男孩的手。

当地人打趣地给我说,看来东方小子接受西方文化也挺快的,是不是波维奇管着的人?我点头后,他们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我有种自己也受了羞辱的感觉,喝了几杯就匆匆走了。


●  ●  ● 

第二天晚上,波维奇就说自己要去“教训”一个不听话的小子。

他慢慢往矿井下走去,下去的时候还在洞口笑呵呵的,让他们都上去,大家嘿嘿笑着走出来喝酒,我蹲在矿井口抽烟,盯着出来的华工数人数,一会儿就看见王新走了过来,他问我,“波维奇呢?”

“刚下去。”我说。

随后,当我听到言语不清的呼救、再冲下矿井时,昏黄的防尘灯下,波维奇依靠着黑灰色的煤炭上,肚子、脸上还有下体鲜血直流,呻吟着向我招手求救。我看着他摇摇头,往洞口走去。

波维奇和刚才被大家“教训”的小子两个人的裤子都褪到了脚边,王新抱着那个被揍的小子哭。这次我看清楚了,就是昨天和王新一起去酒吧的那个男孩。

我回过头往办公室走去,上了二楼,看着窗户下面,黝黑的夜色下,空无一人的厂区里,王新搀扶着那个年轻男孩,疾步向厂区门口走去。

看到他离开了厂区,我才拿起厂区的电话,通知工人们迅速回厂,并且报告了领导波维奇出事。

我想自己也只能做到这一点了。

 

5


后来由于捷克共和国探矿煤炭行业不景气,华工雇起来也不划算了,于是在我离开后没多久,就停止了华工的招募。

听说各类煤炭矿井从100多家关闭到20来家。那些风雨中的人伴随怎样的艰辛来到这里,是带钱而归娶妻生子,还是留在了当地,再也没有回去,都渐渐不会有人想起。

听说当时在科尔维娜矿区里一位姓陈的老大哥,后来娶了当地的姑娘,每年清明依旧要回到科尔维娜逛逛。在清明的前一天,蹲在矿区的十字路口烧纸。

我并不认识这位老大哥,但也会猜测他曾经的身份,不管他是过去的逃脱之人还是下手之人,都祝好吧。

 编辑:沈燕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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